卷五、投筆從戎(1987-1989)
第四章、小少尉大參謀
之五、軍民一家
自古軍民關係就是個高深難解的課題。軍隊的存在,就是連著國防、連著戰爭,而民之所向,多僅止於安居樂業而已,二者難免會產生衝突。戰時「大軍秋毫無犯,百姓簞食壺漿」畢竟只是聖人的理想,尤其在現今「嘴砲」多於真砲的年代,軍民相安無事已經是最高境界。
古早年代的政戰業務有所謂民運、民事和民眾組訓工作,其中民事就是發展軍民關係。最常在莒光日教學時被拿來說嘴的便是「軍愛民、民敬軍」六字真言,只是隨著戰場漸遠,槍械也日漸鏽蝕,軍隊除了救災和流彈誤射民宅時一搏媒體版面,連助割和國慶閱兵似乎都不太引人注意,要不是前國防部長蔣杯杯說錯話,和後來的「洪仲丘事件」,軍隊儼然已經成為化外之民,另一個世界。
我服兵役的那兩年,時常會從冰冷的營區望向外面的平民世界,看似遙遠,卻也有不少互動的機會。
打從兩蔣時代,軍民互助最頻繁的節目當屬「國軍助民收割計畫」,就是在農忙期間派遣國軍官兵下鄉協助農家收割水稻作物。尤其自1953年由CIA主導的「東山島戰役」失利,隨後的「國光計劃」也漸漸束之高閣,60萬大軍既不反攻大陸,又不放心立即裁撤,那麼在氣氛緊繃的軍事訓練期間適時讓官兵出營放風,阿兵哥有機會重回平民世界,雖然仍需要體力付出,但至少是精神上的在營休假,還有機會「虧」一下農家女同胞;另一方面,農家得到免費的助割服務,降低了人工成本,「軍愛民,民敬軍」獲得了最具體的展現,可謂皆大歡喜。1973年起,國防部遵照行政院指示,有計畫地派兵協助農戶工作,平均每年動員上百萬人次,而這看來挺人性的完美計畫執行到後來,卻也不如媒體上報導的那麼美好。
我剛下部隊時就遇到秋收季節,每天要安排兵力輪流到平鎮、新屋等地區助割。有一回到現地視察,大約才下午3點,阿兵哥們居然都已躲在樹蔭下納涼,帶頭的連輔導長正在一旁看人吵架。
發生爭吵的兩造分別是農戶代表和里幹事,農戶覺得里幹事有私心,分配不公,別人家都收割完了才輪到他家,又嫌阿兵哥技術不好、動作太慢什麼的。里幹事說一切循往例辦理,而連輔仔這邊更是一肚子委屈,免費替農戶收割,午餐還要自理,以前聽說民間提供的茶水、點心、水果通通沒有也就罷了,壓根就把助割這回事當作理所當然,阿兵哥們割到一個個被曬傷,還要被嫌動作慢,輔仔乾脆讓大家停下休息,等他們吵出個結果再說。
除了執行助割任務,若是遇到颱風天或是暴雨淹水,我們的V150甲車還要出門救災。那時除公務之外,官兵們另有自己與民間交流的方式。
老實說,軍營之中讓人開心或有成就感的事真的少得可憐,大家抓住機會都要往外跑。古早年代參謀幕僚和文書出營洽公都配有一個墨綠色的公文袋,因為難得出門,總要抓住空隙在平民世界多溜達一會,然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歸營,長此以往,那墨綠袋就被戲稱是「摸魚袋」。看到有人背著袋子出門,大家都挺羨慕,因為等同宣告:又有機會摸魚了。
服役時,我自己的摸魚袋裏除了待送公文、莒光日教學資料,還有勞軍電影票。電影票是由軍人之友社和各縣市軍人服務站聯名印製,正中央印著OO戲院勞軍入場券。因為是勞軍性質,免費招待軍人看電影,又要避免影響民間票房,所以只招待看人煙稀少的早場電影。
我在擔任營政戰官期間,每個月全營的勞軍票下來會先經我手,理所當然要扣下幾張,既慰勞自己,也可權充公關票。阿兵哥拿到電影票還會得了便宜賣乖: 「啊政戰官,怎麼只有來來?沒有親親愛愛?」「什麼親親愛愛?」阿兵哥們總是曖昧的回應:「啊賣假了!」一開始我還一頭霧水,一直到後來查鋪遇到「溜號」案例,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。
那時中壢遠東附近有間「來來」戲院,專放限制級電影,樓下的「親親」戲院則根本只放映「愛情動作片」,「親親」隔壁是「愛愛」歌廳,是和「伯爵」齊名的「牛肉場」,全都是苦悶阿兵哥們的最愛。我查鋪時發現幾個空床位,安全士官說是排長帶去「親親愛愛」。我一開始聽不懂,結果是連輔仔跳出來護航,說那幾個是「紅軍」(象棋裡的紅帥,指的是待退的上兵),過兩天就要退伍離營,意思是要我睜隻眼閉隻眼。
阿兵哥會到平民世界「交關」,軍官們也不遑多讓。雙連坡營區大門出去右轉往中壢方向有一間台式餐廳,營區的幕僚軍官們很喜歡到那裡聚會,而且每回都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回營,我還見過有營部幕僚醉到在自己的寢室門口「放水」。那年我們幾個37期預官的「破冬」聚餐就選在那,想見識一下軍官們的最愛到底有何魅力。剛巧隔壁有一桌群部幕僚的餐會,就看到餐廳的一位公關經理頻頻過去勸酒,而藉酒裝瘋(或者是真瘋)的長官伸出鹹豬手便在女公關的尾椎上磨蹭。女公關嘴裡笑罵:「唉喲,要死了!」身體卻沒有閃躲的意思,繼續不斷的勸進…
看來,部隊還是個激發獸性,咳,是激發戰力的地方。
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義務役官兵的角色均屬候鳥性質,心思都不在軍營應可理解,所以時間一長難免情緒躁動。那時部隊只要一接戰備,或下基地管制休假,就會發生逃兵案例。我們能做的,除了安撫,就是輪流帶去看電影,要不就是藉著各種節慶的名義請外面的歌舞團進來勞軍表演。阿兵哥們普遍對於歌舞團表演的內容品質要求不高,歌唱得好不好還在其次,只要穿著清涼,會叫會扭就好。在長官們的默許下,阿兵哥們在台下大聲鼓譟,口哨和狼嚎聲震天價響,主辦人達成了「軍民同樂」的業績,隊職官有了消弭逃兵、提升戰力的想像,而阿兵哥得到適時的情緒抒發,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。
而這「軍民同樂」的節目比起「警民同樂」,似乎又略遜一籌。
那時下湖營區249師部後門出去就是警察大學的正門。1989年2月,警大辦了個「警民新春聯歡晚會」,除了我們營區部隊受邀,也邀請了鄰近的長庚護校和村里鄰長與會。節目的內容不是中規中矩的歌唱舞蹈,就是中西樂器演奏,完全沒有部隊聯歡的「江湖味」,唯一讓人捏把冷汗的是晚會請來高凌風和王夢麟搭檔脫口秀。那時「青蛙王子」因為電視台的罷錄風波而被冷凍,只能在各地串場跑秀。只見他嚼著口香糖、大搖大擺地走上舞台,模仿並消遣當時的政要,從阿德、阿煥、阿港、阿華,一路過去,連阿輝伯也沒放過。我看台下坐著的警大校長顏杯杯似乎有些坐立難安,但警大和護校的女生們都掩嘴而笑。
而笑得最大聲的,並不是平民老百姓,而是插花而來的「草綠家族」活老百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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