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、投筆從戎(1987-1989)
第四章、小少尉大參謀
之七、解甲歸田
1988年底,天寒地凍,年度最後一次戰備週如火如荼的展開。
雖然始終弄不明白那仗是怎麼打的,但依規定師部幕僚還是得跟著部隊行動。那時的預備指揮所就搭在警大後方已經休耕的農田裡,空曠的稻田,夜裡實在冷得出奇,於是我們一等到晚點名結束,就全部溜回下湖西營區的四號病房。
演習到最後兩天,大約是戰況太激烈,參謀長變得火氣挺大,下令幕僚軍官也要實施查舖,我們自嘲是還沒解甲就先歸田,乖乖從四號病房撤回到田裡的指揮所露宿。說是露宿,其實是躲在大軍卡上,但就算把睡袋揪得死緊,半夜仍然不時會凍醒。等到天亮早點名時,發現除了小預官們被參謀長嚇到,其他幕僚根本不當一回事,照樣躲在營區寢室過夜。於是我們更加驗證部隊裡「餓死膽小,撐死膽大」的真理。
白天太陽出來,凍僵的身驅逐漸甦醒,小少尉大參謀們被分派出去督導散佈在外的戰鬥部隊。先是八里的湖子電台,然後是公西的大崗營區和員林坑一帶,有的野營帳篷搭得很隱密,要沿著地上的電話線才找得到。回到指揮所,則是大眼瞪小眼,等著上級下狀況,空襲啊、施放毒氣什麼的,大夥似乎一點都不緊張。等到防空疏散,就在四周民家瞎闖亂逛,找地方藏起來。狀況解除後,又聚在一起擺龍門陣…
指揮所的一邊長滿了蘆葦,另一面是茶園,午飯之後,我們躺在一人高的蘆草叢中睡大覺,戰場很近,砲聲很遠,看著藍藍的天、白白的雲,還有溫暖的陽光熨貼著全身,人生哪得幾回這樣的享受,什麼戰備演習,全都丟到一邊。等到睡飽了,幾個小少尉起哄,又散步到附近的民家去觀察地形。
是真的觀察。走入平民世界,大家的敏感神經逐漸被收攏,各自的人生使命感又瞬間被喚醒。阿俊一邊盯著民家雜貨店剛放學回家的小女生,一邊不經意的發問:「退伍之後想做什麼?」阿淵說要先拿到金融證照,準備當證券分析師;阿達說他已經拿到I20(入學許可),退伍就出國;阿俊則說要參加高考,力搶公務員的鐵飯碗。素來就不甚積極的我,原本想說還有半年急什麼,看到大家都胸有成竹各有打算,才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。
1989年2月20日,37期預官「破百」的日子,適逢農曆元宵節,還有月全食來湊熱鬧。249師的糜爛少尉群都擠到政二科辦公室開水餃火鍋趴。那一天,月亮才被天狗吃掉一半時,下湖就起了大霧,把四下全都籠進白紗帳裡。我聽到阿達已取得普林斯頓大學獎學金的消息,也下定決心退伍要先工作一段時間,等存夠本錢也出國去闖闖。隔日迷霧退盡,我就先買了履歷表,開始謀職大戰。
往外投寄履歷,也展開一段軍旅期間出差最頻繁的日子。因為時常要參加求職面試,有的公司要跑好幾趟,初試、複試、外加主管面試,那段時間我常請「外出假」,政四科的長官們也睜隻眼閉隻眼,見怪不怪,甚至只要有軍團或是總部的公文,就全都交給我親送,順便就放半天「黑假」。有一回時間沒抓好,匆匆趕去台中面試時,手邊摸魚袋裡還揣著待送的機密公文,面試的主管看我神色慌張一臉惶恐,還笑嘻嘻的安慰我:「第一次求職吼!別緊張。」那時我的心裡則在OS:不緊張才怪,我可是冒著判軍法的風險赴約啊!
5月中,同梯阿淵在台北兄弟飯店請吃下午茶。阿淵和我同時下放到二戰群,卻比我早半年調到師部,他也是我小學同學阿育的大學同學,早早就已有高薪的工作在等著他,平日出營區時有私家車代步,還有一個已經論及婚嫁的女友。老實說,我有些忌妒他。那一天他在兄弟設宴,主要是為了引見未過門的媳婦給阿達,因為阿達一退伍就要留洋,可能吃不到喜酒。我和政戰主任的聯絡官、也是同梯的一哥作陪,眼看著阿達慎重的把紅包交給阿淵,當下的感覺十分複雜。看著同梯們幫我示範兵役、留學、成家、立業這些人生大事,彷彿預示著生命的景片即將快速輪轉,不容分說。
那日之後,離營的腳步果然加快。上自師頭、參謀長、各處室主管,下至同梯及學弟,大家排隊設宴。其實我們也清楚,既是候鳥過客,反正就是找個名目大家happy,happy之後,地球也不會因為我們待退而停止轉動。
5月是定期的裝檢,某日一大早要預檢個人的經理裝備,新上任的副參謀長巡視到四號病房來時,阿達和阿俊都還沒起床,三顆梅花立即開始發飆,挑剔每一個小毛病,最後下了一個結論:本寢室最糟糕,還惡言惡狀的要我們到其他寢室看看衣服應該怎麼折疊。那時我心裡就犯嘀咕:什麼菜鳥上校,不知道四號病房就算了,我「紅軍」捏!再過一週就要回去當活老百姓了耶!
5月30日,冒雨回到中壢雙連坡,營區大門衛哨一樣傻呼呼的連問都沒問就放我進來。在雨中,我對那最先任職的營區做最後巡禮,熟識的幕僚軍官都不在,陌生的阿兵哥在漸漸模糊的校場上操練著,而雨水帶來莫名的、淡淡的哀傷。然後我到中壢車站前的「阿波羅MTV」看了一部片子《盼你在此》,描述一個滿嘴髒話的叛逆少女的遭遇。
那天我沒趕上部隊的晚餐時間,索性在桃園大街上多溜達了一陣子,買了一瓶藥酒送給科長。晚上科裡聚會為我送別,送給科長的酒大約被我自己喝掉半瓶。老實說那酒還真難喝,但因為我是主角,來者不拒,喝到後來膽子越來越大,據說還和政戰副主任起了爭執。
隔日,難得有機會在軍營裡睡到自然醒,一副今日我最大的樣態。但即便有免死金牌在手,一樣不能為所欲為。依照規定,退伍令在2400才生效,只能默默的繳回裝備,跟政戰主任口頭請假,我和阿達、阿淵三人在沒拿到退伍令的情況下,最後再聽一次下湖西營區大門衛哨喊的「長官好」,正式解甲成為後備軍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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