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磨三劍(代序) 老傑克
2016年8月，我離開職場，正式成為專業遊民，頭銜只剩下「家長」。
回首這一路走來，還真是遇到了不少貴人。給我言語關懷，或是實質協助的，當然是貴人；扯我後腿，或是語帶譏諷的，也是貴人。越是有了點年紀，才越能夠看清楚：就是要有這許許多多的波瀾起伏，才更能成就人生的豐富和多樣。
我是個不太有主見的人，年輕時也沒有甚麼生涯規劃的概念，通常都是跟著周邊的人有樣學樣。別人努力K書，就跟著沒日沒夜地K書；人家說該修戀愛學分了，就跟著胡修一通；同學說：「念研究所吧！」就跟著念了。成長的路上，似乎只有一件事是了然於心：就是在那事事貧乏的年代，未來就只能夠靠自己。
服兵役的時候，有一次隨軍南下官田參加實兵對抗，大學暨研究所六年同窗的昌哥，以上級督導官的身分來視察。那時的我，正面臨被變態輔導長霸凌到想哭想玩命的緊要關頭，兩名小少尉大參謀於是晃蕩到台南的沙卡里巴喝酒澆愁。
那一晚，對於我的人生有兩個重要的啟發。
其一是首次吃到台南的特色小吃「炒鱔魚意麵」。那時心裡就感嘆：人間怎會有如此美味！將來，無論如何，要嘛娶一位台南的女兒，最好是會炒鱔魚意麵；要嘛就移民到台南。
其二是快散攤時，昌哥輕描淡寫地道出他的人生規劃：先補習考過環工技師執照，然後找間像樣的工程顧問公司大幹一場，然後又怎樣怎樣。那日一別，足足讓我好幾個夜晚難以成眠，不斷在思考這個令人難堪的問題：怎麼，大家都在我不注意的時候，就把自己的人生都規劃好了！為何大家都可以清楚的知道將來要幹嘛幹嘛，唯獨我，還把青春耗在跟一名不長進的職業軍人鬥法，而自己的人生仍吊在半空中不知何去何從？
記得大學一年級時有一位教授國文的鄒老夫子，正課不愛上，老是講三國。他說曹操曾告誡兒子曹丕，說司馬懿這個人「鷹視狼顧，不可重用」。結果老謀深算的司馬懿十年磨一劍，還是篡奪了曹家天下。於是，自己又想照貓畫虎，退伍之前擬定了人生的打拼方針，好歹也要來個「十年磨三劍」，就是每十年訂定三個不太難的目標，努力地貫徹執行。
而立之前，預定完成三個凡人的目標：一是找一份不是只為賺錢而又可以做到老、做到吐、甚至做到掛的工作；二是找個不會跟我吵架，最好是會炒鱔魚意麵的姑娘來成親；三是生個兒子組成完整的家庭。
一般來說，這樣的人生目標應該是再平凡不過，要達成的難度也不是太高。只不過，世事難預料，理想和現實之間，總是要出現一些意外的落差。
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工研院從事工業材料的研發，沒多久認識了從事教職的老婆大人，想要追求「婦唱夫隨」的浪漫，便也換到學校單位成為教書匠。任教的學校從工專、技術學院、一路改制成為科技大學，而我也從小講師、副教授、一步步往前匍匐。一晃眼近三十載，也算是做到老吧！
我親愛的娘子雖然是台南人，但是不會炒鱔魚意麵。她從來不跟我吵架，但是會跟我冷戰，冰凍到我受不了時主動求和。娘子在中學任教，最初那幾年，職場新鮮人對於教育的百年大業懷有崇高的理想與熱忱。但是，現實環境和教學氛圍的快速惡化，很快地就給予當頭棒喝，受到重大的打擊，對於教育學生失去信心，連帶地影響了生育下一代的勇氣。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：「連學生都教不好，哪裡會有信心教養自己的孩子！」
還好還好，我家的老大，終於還是趕在我三十歲那年出生。這一劍，算是及時磨出。此外，我覺得應該可以開設一個講座課程：「如何與擅長冷戰的老婆溝通」，分享一下經驗。
不惑之前，希望達成的三個目標分別是：其一，生個女兒，成就人生第一個好字；其二，陪著小鬼們一起學琴；其三則是要重當學生，把最後一個學位撿回來。
辛苦打拼的人生道路上，總還是會出現一些浪漫的念想。當周邊育有一子一女的友人越來越多時，便也開始做著兒子繼承衣缽、女兒貼心圍繞的大夢。
果然，事實證明，浪漫這檔子事就好像寫詩一樣，是勉強不來的。原本期待一子一女成就一個好字的想望，就在小兒子出生的時刻破滅。儘管如此，想要找回前世小情人的念頭卻未因此斷絕。
後來想了個偷吃步，嘿！當然不是真的偷吃，而是到家扶中心申請助養，而且要求一定要女生。第一個女兒住在左營，從她小三開始，一直扶持到高職畢業獨立；第二個女兒住澎湖，從小一到現在升小五了，也是從注音符號一路磨到正常國字通信。找不到前世的小情人，就找找前世的女同學吧，假裝自己也有了女兒，過過乾癮。
陪兒子學琴，原本也是個浪漫的想望，真正付諸實行時，卻與浪漫二字漸行漸遠。學琴是兒時看到音樂老師氣質優雅的演奏時，靈光一現的奢侈念想。然而「脫離貧困」應該是當時大多數人的唯一奮鬥目標，其他的閒事，其實是不敢多想的。等到事業小成，行有餘力的時候，也只能指望在陪孩子學琴的同時，一圓兒時的夢想而已。
奈何，兩個兒子都是焚琴煮鶴型的草莽個性，每天盯著勉強練完規定的額度時，親子間早已是劍拔弩張，到了快要翻臉的地步，哪裡還會有多餘的浪漫心情跟著偷練呢！兄弟倆都是升國中時以功課為由拒絕再練琴，也不約而同地在高中時迷上日本動漫。這下可好，每天早上起來，也不管是幾點鐘，立即登台演奏最流行的動漫音樂，而且是暴力版的。不用催促，不須表定，一定彈到鄰居登門抗議為止。我們的社區生活公約也為這兩兄弟一改再改，先是規定早上八點以前不可彈奏樂器，後來是九點，到小兒子要上大學前已改為十點。
相較之下，重回學校再當學生，在職進修博士學位，雖然也是一路跌跌撞撞，總算是比較圓滿達成的目標。只是現在回頭去看自己近似超人的神勇，要同時應付來自家庭、職場、和學業的三方壓力，還是有些不可思議。
接下來，五十是要知天命的年紀。也許是老天爺的眷顧，也許，這本就是個資源運用較能得心應手的階段。因此，這一旬規劃要出版一本書，要完成一項千萬等級的研究計畫，以及最後的教授升等，都能夠及時的逐一實現。
年過半百之後，開始張望耳順之年的願景時，總是被諸多的噪音干擾著。想要耳順，談何容易。
在化學的反應動力學中，決定化學反應快慢的關鍵因素，通常是最慢的那個步驟。而我的耳順願景最關鍵的影響因素，也就是所謂的「速率決定步驟」，最終是取決於…
是的，您猜對了，是醫生的魔音。
聽說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驗，當健康檢查報告上出現第一個紅字的時候，心頭難免一緊，便開始規畫許多的改善方案。等到陸續出現第二三四五個紅字時，似乎就見怪不怪，完全不當一回事了。好像有一年健檢發現有「輕度」脂肪肝，依照醫生的吩咐，執行了自以為是的「少油多運動計畫」。一年之後，再次檢查結果成了「中度」脂肪肝。從此，該怎麼呼吸就還怎麼呼吸。
現在健檢，最讓我不自在的，卻是最後一關的醫生問診。通常醫生看了看前面的檢查結果，總是會說：「還好，還好。」。突然眉頭一皺，語氣就變了。我就知道，他準是瞄到家族病史那一欄了。接下來就像魔音傳腦一樣，每家醫院的醫生台詞都雷同。
我的老弟罹患胰臟癌，四十出頭就逍遙往生；老爹罹患胃癌，兩個舅舅是鼻咽癌，都先後做仙去了。後來老娘也確診鼻咽癌，問診醫師總要語重心長地叮嚀一下：「依據家族病史，你是屬於高危險群，所以務必要如此如此，這般這般。」
本人平生有三怕：一怕痛，二怕死，三怕…
通常在課堂上講到這裡，下面一定異口同聲的接道：「怕老婆！」。而我都會一本正經地糾正學生們：「錯！錯！錯！」
是的，因為很重要，所以要說三次。
「這世上沒有怕老婆的男人，只有尊重老婆的男人。唯有尊重老婆的男人，才能夠一個打十個，才能打完日本人再打英國人，打完英國人再打美國人。」然後，大家都知道「葉問」又上身了。
其實，第三怕是，想做的事情來不及做。
所以，接下來，想多留些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：多點時間陪老娘；再回學校當個老學生，把多年來耿耿於懷的菜中文、菜英文和菜日文檢一些回來；然後，寫一本跟學校有關的回憶錄。
感覺上，這輩子好像都沒有離開過學校。不論是當學生，還是教書匠，校園裡的點點滴滴，總是教人難以割捨。原本盤算著教書匠的頭銜至少要頂三十年，求一個小圓滿，但最後還是沒有堅持到底，連最後一屆導師班的小朋友，也只能說聲抱歉，半途棄她們而去。
扯了這麼多，也不是要說人生應該怎麼過才對，別人的經驗，畢竟只是別人的經驗，僅供參考而已。
教書的前半期，在學生的紀念冊上多半是留言：「珍愛人生，勇敢追夢」。到了後半期，通常就只寫一句：「自己的人生自己掌握。」。人生的特殊機緣，也許各憑造化，但自己的人生，還是得靠自己掌握。怨天尤人，於事無補。至於您的人生，到底該磨利幾劍？就自己斟酌吧!
好啦，今天不點名，黑板我自己擦，下課囉！
原載於張老師月刊471期，2017年三月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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