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、執子之手
第二章、親子戰爭
之六、恐怖情書
當年和伊熱戀的時候，我們魚雁往返，情書在新竹台北間飛來飛去。假日時常約在台北碰面，等約完會回來，感覺還有新鮮熱辣的心得需要交流，便又連去數封限時信，非得說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不可。
那時我們以「葛格」、「美眉」相稱，也會寫詩唱和。伊說最開心的事，就是出門時收到早晨第一波送來的限時信，忍著，上完前兩堂課之後再偷偷打開來看。而我覺得伊給我的最浪漫的一封情書，卻不是寫在信紙上。
那一回我們去淡水踩街，在夜歸的公車上，伊拉起我的手，以食指在我的手掌心一筆一畫的寫下:「你喜歡…」還沒等後面的「我嗎」出現，我就已經開始點頭如搗蒜。那場景，真真叫人刻骨銘心。
結縭之後，鴻雁傳情的節目就自動停播。一方面也是後來伊「嫁哥隨哥」，努力自新北的積穗國中介聘到新竹我的母校成德中學，假日夫妻的關係結束後，似乎也沒什麼機會寫信。印象中倒是伊曾在情人節寫了卡片給我，說共同生活使我們更深入彼此的好與不好，希望我們除了相知，還要多一些包容。
再收到伊的情書，已經是7年之後的事。
那時臭寶五歲，阿牛不滿兩歲。母親節的時候，我們一同回眷村二老家聚會。那天老哥老姐也都把小朋友帶回來。老爹當年隻身來台，眼看著如今開枝散葉，一張大圓桌都坐不下，直笑得合不攏嘴。大人們忙著哈啦寒暄，小朋友插花嬉鬧，等我好不容易整治完不肯好好吃飯的臭寶，大家開始收拾餐桌的時候，我才發現忙著給阿牛餵奶的伊還在一旁餓著肚子。
伊當下並沒有多說什麼，可當晚就寫了一封情書給我。
嚴格說來，那應該不能算是情書，比較接近是恐怖的家書。伊說那樣過母親節並沒有讓她生氣或傷心，只是更加讓伊認清楚媳婦的角色。伊覺得自從當了母親之後，一切都變了。我總是說要和伊重新談戀愛，就像當初伊覺得婚紗沒拍好一直說要找時間重拍一樣。但伊說感覺完全不對了，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不再是戀愛的感覺，應該是一家人緊密相依的感覺。伊說如果再選擇一次，已經不確定是否還願意結婚生子;但不管做何種抉擇，都需要極大的勇氣;忍受冷落、忍受忙碌，也都需要勇氣…
原本以為只是單一事件造成伊的心裡不平衡才有感而發，沒承想卻是成了導火線，接下來伊的情書連發，雖然信中仍然以哥哥妹妹相稱，卻是越寫越叫人膽戰心驚，完全失了正宗情書的溫馨甜美。
大約也就是和臭寶親子大戰的那段期間，伊也接近崩潰邊緣，家裡的事、學校的事，甚至電視新聞播報的事都能使伊抓狂。那時我還在清大進修，白天忙工作忙學業，已是精疲力盡，阿牛半夜還會哭鬧，需要餵食哄睡。隔天一早伊已出門上班時，我還在賴床，伊的情書便會躺在廚房吧台上等我。此時，輪到我先忍著不拆，大約要到中午忙到一個段落，才有勇氣打開看看伊昨天又經歷了什麼驚濤駭浪。
伊說生活中的忙碌和疲累，讓我們沒有談心的時間和力氣，偶有喘息的時候，腦中浮現的是從前大學登山時所見山上清明潔淨的景像;伊所嚮往的，仍是那樣純淨、無雜質、無紛擾的生活…
學校工作的荒謬乖舛，伊說已由憤恨不平漸趨放下，不想再自尋煩惱;比較在意的是，還有什麼朋友可以說些真心話…
伊說，回家的路上很想大哭一場，想到學生的無知、學校的無能和孩子的教養，覺得很無力。伊寫信的時候，我正在幫伊出的考題打字，或是寫論文，伊說不想跟我抱怨什麼，只是感覺我們的家庭生活步調好像漸漸取決於我那台電腦…
伊覺得生命應該要認真看待，所以重視孩子的成長，希望他們得到足夠的愛，再轉化為生命的力量，將來才能穩健的走出自己的路，要我別怨伊因為有了孩子之後而受到冷落。伊說自己不是女超人…
有一晚我在學校上夜間部的課，臭寶又在耍無賴，伊抱著阿牛大哭一場，讓臭寶有些不知所措，最後母子三人抱在一起哭。隔日，伊的字條上寫著:去掛號看手(媽媽舉重班，抱孩子的後遺症)，看見病歷上的年齡有些心驚，從20歲就開始思索生命的意義，多年過去了，仍找不到確切的答案，是我要求太多吧，所以不快樂，我真的真的好想休息，好好的休息…
後來，每當我看到伊欲言又止，大約就猜到伊又要寫情書給我了。因為有些話脫口而出最易傷人，也說不好，就都用寫的。有一回又看到伊欲言又止，而且目露凶光，果然，隔天的字條上就寫著：感覺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，害怕這樣的疏離感…
有一年，我在結婚紀念日到伊學校獻花。伊回家之後說再也不會寫信嚇我了。原來，是伊和同事交換婚姻心得之後突然頓悟，伊說要知足惜福，時時警惕自己，多忍讓包容。
後來想想，可能是因為我完成進修，孩子們也漸漸脫離作怪的年紀;但還是要感恩伊的同事閨蜜群的開導，讓我脫離了恐怖情書的魔咒陰影。
